作者:大兔 / 大兔的滚筒洗脑机
《天朝渣男图鉴》成为了最近最火但是又被删得最快的影视作品,b站上的视频被删前据说已有60万点击量。我身边不少朋友表示她们在一个晚上不停循环播放直到深夜两点晕睡过去。
这个视频相信大家都看过,我就不再重复介绍它的内容了。它刻画的是当下异性恋女人受到“渣男”伤害后报仇杀人的想象,而这种想象得到了全网(女)观众的呼应。这引起了我们这群最硬核的女权行动者的注意,于是我们进行了一场讨论,这篇文章就是我们集体智慧的体现。
我们讨论的重点正是,为什么《天朝渣男图鉴》可以这么火?
我在看这个视频的时候,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是b站上大量彩色弹幕不停刷,“快缓存!一定被删!”这个细节背后有非常深刻的含义——你很少会看见男人杀女人的影视作品被观众如此着急地招呼“快缓存”。
大家的脑子是如此清晰而冷静地意识到,女人杀男人的作品,一定会被删。一方面我们为这个视频中表达出来的“女人恐怖主义”感到激动和充满复仇的快感;另一方面,则是我们心知肚明我们生活在男权恐怖主义的现实中,而现实就是,女人不被允许拥有暴力的反抗手段,而且最近这种不允许已经发展到“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不要妄想解决问题,因为他们希望的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热烈地赞许这个视频的女人们都有着一种作为女人才能深刻感知的集体创伤——并非自己一定遭遇过性别暴力,但是目睹、听闻、亲历其她女人遭遇性别暴力的我们,铁定触发了我们的替代性创伤。男权势力对女人的伤害是如此深刻,正如“胡同”、“萨克斯”、“龟儿子”、“十四楼”、“哔哔(立刻站出来声称自己名誉权受损的一家背着各种女人血债的打车公司)”、“妹儿睡着”一样,看似是现实魔幻的虚构脚本,却全部都是有根可循的真实故事。并且用了华丽的、轻描淡写的表演,把最娱乐但最深刻的现实送到你面前。
如果我们去看海量的妇女口述作品,柴静2005年的《女子监区调查》、陈敏的《呐喊-中国女性反家庭暴力报告》、宋美娅,薛宁兰的《受暴妇女口述实录》等等,我们会发现受暴杀渣男故事是多么普遍和真实,但是很多人,特别是男人们,则死活无法理解为什么女人要用暴力反抗。而《渣男图鉴》则一语道破了真相:
“当时当刻”是女权主义者非常重视的一个关键点。它指出每一个女人所处的每一个情境都是复杂的,情境决定一切,情境以外的人不能依靠自己想当然的常理来否定当事人的感受。被强奸时为何全身不能动弹?被家暴的女人为什么不离婚而要杀夫?被教授性骚扰为什么隔了20年才敢说出来?
女人是被性别暴力逼得退无可退,才会“选择”杀渣男这条道路。看似“有选择”实为“无选择”,很多时候受暴妇女并不是真的想杀了那个男人,而是只有从物理上消灭这个男人,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全和自由——即使代价是在监狱被终身监禁,也值。
而这个时候,我们的主流世界对“受暴妇女”的态度是这样的:
没有别的“选择”。报警?告法院?别忘了被家暴致死的董珊珊八次报警无果,最后法院仅以“虐待罪”宣判家暴男王光宇监禁7年。6年后王出狱,据闻已经再婚并且继续家暴他的妻子。就在半个月前,一位朋友向我求助自己被前男友纠缠和各种死亡威胁,但是打电话报警警察认为没有实质伤害无法提供帮助。在整个世界都似乎与受害者为敌的时候,为了让自己成为幸存者而不是死者,她们唯一的出路就是:
不少人,我猜他们是男人,在评论区和弹幕上留言“这是教唆暴力,教唆犯罪,不删你删谁?”很多观众一定也有类似的矛盾心理:甘地教我们要非暴力,所以我们不能使用暴力,不管什么理由。
上文已经说到有时候使用暴力是被迫无奈的选择,是唯一让自己安全的手段。而在看这个视频的时候,我看到“休想加我半点羞愧”的时候,我居然激动得鼻头一酸,差点落泪。我觉察了一下自己,这种激动是有快感的,这是共鸣,是愤怒,是不安全感,是难受,是恨意,是巨大的替代性创伤。
他们给出一次又一次的承诺,描绘一张有一张伟大的壮观的蓝图,告知我们未来一定是安全的,能保护妳的,性别平等的,免于遭受暴力的。但是一次又一次地,女人死在了男性暴力者脚下,女人死在了男权公权力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我们最终不再相信他们能够施舍保护,我们被迫选择相信极端的暴力才能保我一条命,保我人格尊严完整。
这一段话一定会成为郑楚然我这个恐怖女权分子教唆大家性别对立、排斥冤枉男人的罪证。“男人也有女权主义者,男人也可能成为性别歧视的受害者,应该接纳男性女权主义者,女权运动应该要有男性的参与”……这种乱七八糟的废话每一天都有人带着善意告知各种女权主义者:要宽容,要接纳,要微笑,要支持男人加入。
但是这视频非常聪明地给我们看到了施暴男人的普通:他们有多普通,手段有多常见,性别暴力就有多普遍。在这种普遍性下,要求女权主义者放下尖锐的分析和无视赤裸的现实,去“笑纳”声称支持女权运动的男人,承认他们,拥抱他们,甚至让他们领导,听他们每次长达40分钟的“你应该重视我”的发言,这不是个笑话是什么鬼?
这是男权社会要求女权主义者上缴的良民税。只有你们女权主义者乖乖听话,不要夺取我们男人的既得利益,不要多嘴,不要揭露,不要夺权,不要埋怨,你们才是“真正的女权主义者”,我们才容你们一点喘息的空间。不遵守这套规则,不按时缴纳良民税表忠心,就是反动的、极端的、嫁不出去的、仇恨男人、鼓吹对立的恶女。
视频用9个大字戳破了这种道德桎梏:
上文我说到男权恐怖主义,这是一种男权社会惯用的治理手段。恐怖主义就是不会只针对特定对象,而是针对所有人的暴力的警告。一个女人晚上出门被杀,一万个女人就不敢晚上出门,这种恐吓是有效的,持续多年的控制手段。而视频体现的女人恐怖主义,则是一场华丽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反杀。
我经常可以在微博上看到愤怒的女人说,应该组一个女子复仇队,谁强奸就杀谁,杀一个吓退十个,杀一打吓退十打。看谁还敢继续强奸妇女?
这就是非常明确的、愤怒却理性计算投入产出比的反杀。个体复仇和定点清除施暴男是一种直接行动,直接让暴力男感到震慑——真正让他们停止暴力的,不是爱,不是良知,而是有效的反抗,是恐惧,是权力的制衡。而现在,男人开始害怕了。
米兔运动就是一场定点清除施暴男的直接行动。幸存者们没有等待体制的慢慢变化,没有苦守法律的完美和司法人员的意识提升,她们直接说出自己的受暴事实,直接对施害者进行公开而尖锐的揭露。杀渣男的想象亦然。
当我们常说要建立机制、改变体制,这些当然是正确的,但也是空乏的,长期的。在长期的改变世界的时间里,女权主义者怎样看待女人用极端手段寻求平安的方式?
这必然是一个需要下重本去思考的难题。我自己也曾经认为不改变体制,只个体反抗,有什么用呢?
直到和同样硬核的女权伙伴们讨论后,我才明白自己对直接行动这个核心概念的理解还没有很透彻:如果我认为重视体制改变才是必要和重点的,那么就等于我就不自觉地把个体复仇和定点清除的行为扣上了不够合理的帽子。但是,每一个女人都没有义务放弃自己的权利和需求来让这个世界更美好。杀渣男并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让每一个人都可以在未来乐呵呵地生活而做的行为。杀渣男是迫不得已,是自保,是寻求解脱。
所以不要责怪视频作者“宣传暴力”,不要认为个体复仇是没有作用的。她们有用——因为我们能感受到施暴男们的恐惧:米兔运动中叫得最大声“程序正义”的,很可能就是瑟瑟发抖害怕自己被曝光的施暴者;评论区里跳得最青筋暴现的,很可能就是最害怕自己被定点清除的渣男,或者他的同谋。
反抗者被压制,不是仅因为她激怒了当权者。正如视频作者徒有琴被炸号,不是仅仅因为她道出了事实。被压制是因为反抗者孤立无援,力量单薄。朱军被弦子举报性侵案,一开始麦烧微博被冻结,但是当数以万计的网友开始关注不停传播时,朱军也就开始被“冻结”了,案件起码进入了常规法律途径和新闻报道范畴,而不是继续被遮遮掩掩企图蒙混过关。
所以我们反抗时,无法通过申请良民证和表现得温驯可人来得到男权统治的赦免,这种无效的尝试,我相信大家已经看得够多了。
在“妇女的冤仇深”再一次被《天朝渣男图鉴》尖刻地展示的当下,正在运作这个国家的当权者,必须开始重视女人们蕴藏这巨大能量的杀渣男想象力了。如果这样都不能引起当权者的重视和改变,那么他们可真够蠢的啊。
因为她背后隐含的愤怒和不满已经沸腾着要爆开高压锅,她们身上所承载的集体创伤、那些血淋淋的对女人被杀的愤怒,已经开始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地谱写杀害渣男的乐章。那些计划,那些快感,那些恐怖,那些仇恨,一遍一遍地高歌复仇,高歌痛恨。
一遍一遍,“我无可奈何,他非杀不可”。